作者 主题: 《老子》乱弹琴(序)  (阅读 6868 次)

水木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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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乱弹琴(序)
« 于: 2011-12-21 21:29:46 »
《老子》乱弹琴
序——旁观者岂能真正旁观
一位十分年轻的挚友,正在读《老子》,因此希望我能对《老子》有一番一如《人学启蒙》那样的解读。我答应了。挚友又让我先看看管理学大师德鲁克写的《旁观者》一书。我到三亚最大的明珠广场5楼的书店去买这本书,于书架寻觅不果,又到柜台请服务员在电脑中查询,被告知,他们从来没有卖过这样的书。
是啊,中国书市,历来就是紧跟党中央,在一定要把经济搞上去的指令下,无论是国营的书店,还是以牟利为宗旨的书商,都会与时俱进地进行文化配合。前不久,中央的文化工作会议刚刚一开,媒体和文宣部门就立即掀起旋风,在书店里为文化热潮应运而生的书,就好比百米冲刺的短跑运动员,呼啦啦叫喳喳站在了最刺眼的位置,一如闹春的喜鹊。
德鲁克的《旁观者》,是一如我这个专站冷门的人一样,在中国也属于冷之又冷的一本书。书中的什么内容,让我的挚友对它如此情深。在购纸书未果的情况下,我的挚友从网上为我搜寻来序言和前面两章。
果然,我立即被德鲁克和他的老奶奶所吸引:
                  一.我看德鲁克
德鲁克说:“就在我14岁生日前一个星期,我惊觉自己已成为一个旁观者”。我很注意他用的“惊觉”二字。所以,我十分在意探寻他是在何时何地产生了要做一个“旁观者”的“惊觉”。
“那天是1923年的11月11日――再过8天就是我(14岁)的生日了。在我童年时期的奥地利,11日是“共和日”(Republic Day),是为了纪念1918年哈布斯堡王朝结束,共和国于焉成立的日子”。
在共和日大游行中,第一个出场的是子弟兵。几个小时后,市郊赫诺斯(Hemals)和欧塔克宁(Ottakring)工业区的工人才开始聚集。不久,斯大林和希特勒也学习这种模式。1923年11月11日游行的第一支队伍,轮到第十九区多伯林(Doebling)的子弟。我就住在这一带,对我们来说,这可是无比光荣的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支年轻的社会主义“杂牌军”,都是预校(Gymnasium)的学生,也就是在同一区修习人文学科或是准备进大学的中学生。其中,有一位最近才加入“同志”行列的年轻人,他将威风凛凛地举着大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向世人宣告“我们是追求社会主义自由平等的多伯林学生。”――这个人,就是在下。
按理论说,我还没有资格参加,“社会主义青年军”也不会要我,因为中学生得年满14岁才能参加政治活动。我想,在达到法定年龄的前8天参加游行,应该无关紧要。不过,我还是尝到了一点“违法”的兴奋,才愿意加入。那时的我,是个独来独往的小子,在同学间没什么人缘,因此,当那令人敬畏的青年军干部来找我,要我带领游行队伍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身材高大、嘴上好像长着胡子的医科女学生。
  本来还和弟弟同住在小孩房的我,初秋开学后,就搬到一个人住的大房间。那儿是间屋檐下的阁楼,屋顶是复折式的,还有两扇高高的天窗,向外看,下面是主屋顶,再过去是葡萄园,并可远眺维也纳森林的小丘。在那个时代,成人的象征是一个闹钟以及房子的钥匙,父母已经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我了,但我还没机会用呢。每天清晨,6点半刚过,女佣就会来敲门叫我起床,学校上课是8点钟,但得走一段远路,所以要早点起身。出门前女佣会帮我打开那道厚重的门,放学回来时,也是如此。
  就在游行这一天,我将启用自己的闹钟和钥匙。我把闹铃调在凌晨4点半,或者更早,铃一响,我就立刻冲到窗前。由于上床时,屋外正下着倾盆大雨,因此我很担心次日气候不佳,得坐着电车游行――这样被拖着走,何来荣耀?结果,虽然不是云淡风轻,不过,雨已经停了,还可以见到星星的光芒破云而出。
  我们在校门外集合。每天行走、熟悉的街道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即使是那平凡无趣的学校好像也不一样了,看来有点神秘,好像在隐藏什么似的。我们走到大街交叉口,邻近地区的中学生也到这儿来和我们会合,并在后面排好。大家.高歌之时,我就骄傲地展开那一面大红旗。,群群年轻的学徒和工人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大家都跟在我身后,十二人一列齐步走,我单独走在众人前头,后面逐渐聚集了数不清的人群。我想,这真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了――或许是吧。
  我们一行浩浩荡荡穿过辐射状的大街,越过广场,市政厅――那仿哥特式建筑的大怪物已落在我们后头。突然间,我看到正前方有一汪狭长形的积水,看来还不浅,该是昨夜大雨留下来的吧。
  从前我很喜欢积水,现在依旧。一脚积水中,那扑通扑通的声音真叫人心满意足。通常,我还会故意走到有积水处,涉水而过。但今天不是我自己想走到这滩积水前,是众人驱使我到这儿来的。我尽最大的力量想绕过去,然而身后那整齐的步伐声,源源而来的人潮踩到和划一的动作,好像对我施了魔法。我大步越过那汪积水,到了另一头,我一语不发,把手中的旗帜交给背后那个高高壮壮的医学生,随即脱离队伍,转身回家。长路漫漫,我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路上尽是一群群的社会主义者,十二个一列抬头挺胸,撑着红旗,从我身边走过。此时此刻,我觉得格外孤寂,渴望加入他们之中,同时却有一种飘飘然的快乐,以及无法形诸于言的得意。
  到家之后,我生平第一遭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去。父母本来以为我傍晚才会回家,看到我这么早回家,有点担忧,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我老实回答,“我终于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正是那整齐的步伐声,源源而来的人潮和划一的动作,好像对我施了魔法,让德鲁克大步越过那汪积水的一刻,他惊觉地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还差8天才满14岁的德鲁克,能在那表明社会主义就是集体主义的一刹那产生这是违背人性的惊觉,应当说是20世纪社会主义思潮狂热泛起时代难得的先知先觉。如果想想中国共产党1921年成立,从此不遗余力地在中国推动社会主义思潮直到今天,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为80岁的老人,我们还以能在天安门广场看到步伐整齐到不能错一分一寸的接受检阅的队伍,看到天安门城楼上九常委的站位和出场顺序,各种会议的以官阶排座的理所当然,我真正打从心眼里佩服还差8天才满14岁的德鲁克。
我还记得进大学后,所接受的政治教育,就是大讲集体主义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个人主义是十恶不赦的资产阶级思想。在彻底批判臭了个人主义的种种不是和罪过之后,自然会产生集体主义是指导我们日常行动的最好思想。由此自然引申出,个人服从社会,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从而让我们大家都认为“紧紧团结在以XXX为首的XXX周围”的提法,就是不可质疑的天经地义真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统一思想,统一意志,统一步伐的集体主义精神——啊,未满14岁的德鲁克“惊觉”,让我猛醒,这不是为集权主义张本么。只要你承认集体主义是正确的,集权主义就是必须的——没有一个鉄的纪律,没有绝对的权威,怎么能让一如散沙的中国人成为一支不可战胜的集体。
因此,我们要否定集权主义,就得再回到原点,重新审视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优劣。在我读大学的那个时代,我被告知,集体主义会让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得到比资本主义国家更加高速的发展。这一观点,直到今天还以“中国模式”蠢惑着、鼓励着、骄傲地炫耀着。
事实真是这样吗?我只想举如下两点事实:
一.   在毛时代,是一管到底的集体主义时代。结果是越集体越没饭吃,粮食计划分配,就是这个集体主义发挥到淋漓尽致的结果。只有到了这个地步,要领导一切的D,才逐渐开口允许包产到户,所以,中国吃饭问题的解决,不是集体主义,是彻底解放了农民手足,充分发挥了他们个人主义的胜利。
二.   在工商业领域,建国以来一直是实行的国营经济和集体经济制度。1958年我们就高喊15年要超英赶美。我们天天都会被告知,宣扬个人主义的西方“敌人”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在一天天好起来“。由此,我们发自内心地高喊”集体主义万岁!万万岁!!“。等我们梦醒时分,才发现我们不仅比台湾、韩国、香港落后,比战败的日本更是落后了好多年。就以目前来说吧,私营经济对国家的贡献,远远超过了国营经济的贡献。国营经济总是年年盈利还年年报亏损。
更让我进一步思考的是,为什么主张个人主义的欧美会有如此稳健长足的进步,美国更是几百年一部宪法。我最喜欢看美国职业篮球赛。那的确是施展个人英雄主义的好地方,但是他们却总是通过配合,团结取得胜利。大家可以在《人学启蒙》中看到很多关于他们是怎样在张扬个人主义的前提下让群体各得其所,和谐共处,并共赴维艰。
面对今天的中国,我不得不敬佩未满14岁的德鲁克能在1923年11月11日必须义无反顾踩过旺水的那一刻就顿然“惊觉“。
一个世纪后的中国人呢?
« 最后编辑时间: 2021-07-19 22:33:41 作者 水木罗汉 »

水木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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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老子》乱弹琴(序)
« 回复 #1 于: 2011-12-21 21:35:08 »
  二,德鲁克老奶奶
德鲁克对其老奶奶的回忆,十分有趣,兹录于此,供大家品味:
“虽然这件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我还是了如指掌。当时,奶奶因为无法参加侄女的婚礼,于是就发了一封电报过去,上面写道:就打电报而言,务求精简,这是最适当而且最好的表达方式,故在此庄严隆重的一天,祝汝等:幸福快乐!这件事因此在我们家族中代代相传。听说奶奶一直抱怨,她只不过写了四个字,电报费却高得离谱。
  奶奶年轻的时候十分纤巧,娇小玲珑而且容貌出众。但是,我所看到的奶奶已是迟暮之年,看不出一点青春美丽的痕迹,不过她还留着一头亮丽的红棕色卷发,这点让她引以为豪。她不到40岁就做了寡妇,而且百疾缠身。由于得了一种严重的风湿热,造成心脏永久的损伤,因此好像老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关节炎使她成了跛子,所有的骨头,特别是手指,都又肿又痛,加上年事已高,耳朵也不灵了。
  但是,这一切却未能阻挡她到处溜达的雅兴。她风雨无阻地走遍维也纳的大街小巷,有时搭电车,不过多半步行。她的随身“武器”就是一把可做拐杖的大黑伞,还拖着一只几乎和自己一样重的黑色购物袋,里面装满了一大堆包装得好好的神秘小包裹:有准备送给一个生病老太太的一些茶叶,为一个小男生准备的邮票,从旧衣拆下半打“高级”金属纽扣打算给裁缝……
  奶奶家中有六姊妹,每个至少生了四个女儿,所以侄女就多得数不清了。这些侄女小时候或多或少都被奶奶带过,因此跟奶奶特别亲,甚至和自己的妈妈都没这么亲近。在她拜访之列的,还有从前的老仆人、贫困的老太太、以前跟她一起学音乐的同学、年迈的店主和工匠等,甚至连去世多年的朋友家的仆人,她都不忘问候。
有一回奶奶想去看住在郊外的“小葆拉”。这个老寡妇是奶奶已过世的表哥的侄女。她说:“如果我不去看这个老女人,还有谁会去呢?”家族中的老老少少,包括奶奶自己的女儿还有那一大堆侄女,都一律喊她“奶奶”。
  不管和谁说话,奶奶的声音都愉快而亲切,并且带着老式的礼数。即使多年不见,她仍然记得人家心中牵挂的事。有一次,奶奶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隔壁的女管家奥尔加小姐,再次看到她时,就问她:“你那侄儿近来怎么样?通过工程师考试了吗?这孩子可真了不起,不是吗?”她偶尔也会到老木匠的家里走动,并问他:“科尔比尔先生,市政府不是跟你们多课了些房屋税吗?后来解决了没有?我们上回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还为这件事心烦吗?”奶奶的妆奁就是这位老木匠的父亲做的。
  奶奶公寓旁的街角常有个妓女在那儿拉客。奶奶和这个妓女说话一样是客客气气的。其他人对这妓女视若无睹,只有奶奶会走向前去跟她寒暄:“莉莉小姐,你好。今晚可真冷,找条厚一点的围巾,把身子包紧一点吧。”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莉莉小姐喉咙沙哑,于是拖着一身老骨头爬上楼,翻箱倒柜地找咳嗽药,之后再爬下去交给那个妓女。在战后的维也纳几乎没有一部电梯可以使用,所以奶奶只好这样爬上爬下。
  奶奶有个侄女就很不高兴,告诫她说:“奶奶,跟那种女人说话,有失您的身份。”
  “谁说的?”奶奶答道,“对人礼貌有失什么‘身份’。我又不是男人,她跟我这么个笨老太婆会有什么搞头?”
  “但是,奶奶您居然还给她送咳嗽药去!”
  “你啊,总是把性病当做洪水猛兽。对此,我虽无能为力,但是我至少可以使她的感冒赶快好起来,不至于让那些男人被她传染,得了重感冒。”
  奶奶有个侄女咪咪,也许是曾侄女吧,是个小演员,演过几部电影和音乐剧。在一些比较耸人听闻的星期天报纸上,常可看到她的绯闻。
  奶奶说:“希望他们不要再报道咪咪跟某人在她的闺房里打得火热这种新闻。”
  有个孙女说:“奶奶,别假正经了。”
  “闹绯闻其实是她的手段,她还希望报纸大肆渲染呢,这样她才有戏可演。不然,像她这样歌声不怎么样,演技又差的,哪有什么发展?希望她在受访时,别提到那些男人的名字。”
  “但是,奶奶啊,那些风流男子巴不得自己能因此出名呢。”
  “这也就是我最看不惯的——煽动那些老色鬼的虚荣心,让他们沾沾自喜。我觉得这和‘卖淫’简直没什么两样。”
奶奶的婚姻显然十分幸福。直至死前,她一直把爷爷的相片挂在卧房,每逢爷爷忌日,她一定闭门静坐。不过,听说爷爷却是个“多情种子”。17岁那年,有一次我在维也纳的大街上行走时,被一辆旧式豪华大轿车拦住了,坐在车后的女人摇下车窗,跟我招手。我走向前去一看,前面是司机,后座有两个女人,一个戴着厚厚的面纱,另一个身穿围裙,应该是女仆。
  那个女仆跟我说:“夫人问,你就是斐迪南•邦德的孙子,是不是?”
  “是啊,他是我爷爷。”
  “他是我们夫人最后的情人。”说完,车子就扬长而去。
  当时,我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还做不到守口如瓶的地步。这件事终于传到奶奶的耳朵了。她把我叫进房里,对那戴面纱女人的事提出质询。
  “我想,她一定是达格玛•西格菲顿。我相信你爷爷的确是她最后一个男人。这个女人说来也是挺可怜的,实在算不上漂亮。不过,我敢担保,她一定不是你爷爷最后的情妇。”
  “不过,奶奶啊,”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一直都想跟奶奶说的话,终于找到机会说了,“爷爷这么风流,您难道不伤心?”
  “当然啰。不过,没有情妇的男人一样令人担心。这样,我就不知道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不过,您会不会害怕爷爷一去不回?”
  “一点也不。爷爷一定会回家吃晚饭的。我虽然只是个笨老太婆,不过倒很清楚——胃也是男人的性器官。”
  爷爷去世后,留给奶奶一笔为数庞大的遗产。但是,因为奥地利通货膨胀得厉害,奶奶还是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她本来有一栋两层楼的公寓房子,有许多仆人可以使唤,现在却住在从前家里女仆住的小房间,而且得自理家务。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却很少听她发牢骚,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抱怨风湿和耳朵不好,因此不能弹琴、听音乐。
  奶奶年轻的时候,钢琴弹得极好,是克莱拉•舒曼的学生。她在老师的要求下,在勃拉姆斯跟前演奏过好几次——这是奶奶一生最光荣的一刻。当时有教养的女人是不能公开演出的,不过奶奶在爷爷去世后,自己健康尚可时,倒是常在慈善演奏会中露一手。马勒在1896年职掌维也纳歌剧院不久,在一次指挥演出中,奶奶也曾共襄盛举,担任钢琴的部分。但是自此以后,奶奶就不再公开露面了。一般维也纳人总喜欢那种热情澎湃的音乐,奶奶却嗤之以鼻,认为这种音乐鄙俗,说是给“炒股票”的人听的音乐。
  吕里:Lully(1632—1687):法国音乐理论家、作曲家,被誉为“法国歌剧的先驱”。
  拉莫:Rameau(1683—1764):法国音乐理论家、作曲家、和声学的改革者。
  
库伯兰:Couperin(1668—1733):法国风琴竖琴演奏家、作曲家。事实上,奶奶颇有先见之明,早在半个世纪前,就懂得欣赏近20年来才流行的那种听起来有点冷冰冰、无装饰音,且讲求精确的法国曲风。她弹钢琴时,从来不踩踏板,不喜欢音乐中夹带着太多感情。我们这些小孩练琴时,奶奶总会坐在一旁。她对我们说:“不要光弹‘乐曲’,把‘音符’弹出来。如果曲子作得好,音乐自然会流泻出来。”像吕里、拉莫,特别是库伯兰等17、18世纪的作曲家,当时可是大冷门,奶奶却封之为法国的巴洛克大师。这些大师的作品在她指下,全成了一种冰冷、均匀,像是大键琴般的音色,而没有平台钢琴的那种回肠荡气。那些作曲家创作的时候,平台钢琴当然尚未问世。
  奶奶的记忆力过人。有一次我在练习奏鸣曲的时候,奶奶从隔壁房间走来,跟我说:“把那小节再弹一次。”我照她的话做了。
  “这里应该是降D大调,你却弹成了D大调。”
  “不过,奶奶,乐谱上明明印着D大调。”
  “不可能。”
  她把谱子拿来一看,果然是D大调,于是她就打电话给乐谱的出版商。这位出版商的夫人也是她的侄女。奶奶跟她说,在他们出版的《海顿奏鸣曲》第二册的第几页第几小节,印刷错误。两个小时后,出版商回电话了,奶奶果然明察秋毫。
  我们大家问她:“奶奶,您怎么知道那儿有错?”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答道,“我在你们这个年纪就开始弹这首曲子了,而且以前弹琴,一定要背谱的。”
  大家都很敬爱奶奶,不过觉得奶奶真是好玩。就像那位食品店的老太太,一谈起她,嘴角就浮现一丝微笑,一想起“奶奶的故事”,便不禁捧腹大笑。尽管她有数不尽的好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家里的每一个人,不论老少,无不对“奶奶趣谈”大肆发挥。在我们家,即使是最无趣的、张口结舌的人,一谈起奶奶的趣事就成了宴会的焦点。童年时,玩伴常常会吵着说:“最近有没有新的‘奶奶趣谈’?说来听听嘛!”听了之后,无不笑闹成一团。
  比方说,奶奶从未整理过碗柜,多年来她那些女婿一直跟她发牢骚,要她好好清理一番。有一天,奶奶终于整理好了,然后很骄傲地展示成果。上面的架子钉着一张卡片,写着古色古香的草体字:“没有把手的杯子。”下一层也贴了张卡片,赫然是:“没有杯子的把手。”
  有一天,奶奶那两个小房间终于容纳不下她那堆东西了。于是她就把不需要的东西通通放在一个大购物袋里,然后拖着那一大包东西去城里,到她存钱的银行。那时,她的账户上大概只有几毛钱。爷爷就是那家银行的创办人,直到死前,一直是那银行的总裁,由于奶奶是未亡人,职员对她还是相当客气。但是,当她把那一大包东西拿出来,要求存在自己的名下时,银行经理不由得对她咆哮:“‘杂物’不能存在账户里,只有‘钱’才可以!”
 “这么做实在是卑鄙无礼,”奶奶不甘示弱地说,“因为我是个笨老太婆,你才会这么放肆。”
  于是,她立刻把账户结清,取出最后结余的几毛钱,然后跑到同一家银行在附近开的分行,重新开户,这会儿却没提到她那一大袋的东西了。
  “奶奶,”我们问她,“如果您认为那家银行态度恶劣,为什么还是到他们的分行去开户呢?”
  “那家银行还算不错,”奶奶答道,“毕竟是爷爷一手创立的啊。”
  “为什么您不要求那家分行的经理让您存放那一袋东西呢?”
  “我从来没在那家分行交易过,他们不欠我什么啊。”
  奶奶和房客的争执也闹出了不少笑话。她把两层公寓分租给一位牙医师,一层让他做诊所,还有一层给他住,自己只留后面几间小房间。这个牙医搬来没多久,就和奶奶吵得难解难分,而且一开战就打了好几年——他们互相控告对方损坏自己的财产,甚至还双双提出诉讼。然而,奶奶还是继续到这位施塔姆医师的诊所治牙痛、做假牙。
  “奶奶,您既然告这个医师侵害罪,为什么还要去他的诊所?”
  “我只是个笨老太婆,”她依旧答道,“不过,我很清楚,他是个好牙医。不然,他怎么租得起两层楼呢?而且,找他看牙比较方便,我不必冒着风雨跑出去,也不用爬楼梯。更何况,我的牙齿又不是租约的一部分!”
  还有一个故事是,她居然把一个女服务生从餐厅里轰了出去。我记得,那回她带了我们四五个小孙子去参加夏令营。在换车等火车之际,我们就在车站餐厅吃饭。奶奶注意到有个女服务生对顾客爱理不理的,就趁她走过来时,用伞柄钩住她,并且用愉快的声调跟她说:
  “你看起来像是受过教育的聪明女孩。这个地方的服务人员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你不想和这些野蛮人共事吧?滚吧!”奶奶用力一推,女服务生就被伞推到出口。
  “再回来时,要有礼貌一点!”
  这个女服务生乖乖地出去了,回来时,态度果然好多了。
  我们这群小孩子羞得脸都红了,抗议道:“奶奶,您何必如此?我们又不会再来这儿。”
  “是啊,我也希望不会再来,”奶奶说,“不过,那个女服务生可是要再回到这个地方服务的。”
  奶奶还时常语重心长、若有所指地告诫孙女辈:“姑娘啊,出门时要换上干净的内衣裤哦。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听了这话,有个孙女又好气又好笑地跟她说:“奶奶,我又不是那种女孩子。”
  “天晓得,哪天碰上了,你就知道啦。”
  奶奶有许多观念,特别是对钱币的概念,还停留在“战前”,然而她的标准却不是1913年以前,而是爷爷生前的时代。19世纪大概都是以银币古登作为通行货币,1个古登等于100个克鲁泽。在1892年,奶奶当时还只是个35岁左右的年轻妇人,奥国把通行的银币改成金币克朗,1个克朗约是100个海勒,而原来的每个古登则可换成2个克朗。30年后,由于通货膨胀严重,克朗变得一文不值,要75万个克朗才能买到战前1克朗能买的东西,于是另一种新的货币先令又出现了,每个先令可换25万个克朗。这种新货币通行一年左右,大家都习惯了,只有奶奶不行。她去买东西,一定要换算成原来的旧币古登,只好不厌其烦地把先令换算成现在交易的克朗币值,再换算成战前的克朗,最后再变成古登和克鲁泽。
  她大声嚷嚷地说:“天啊,蛋怎么这么贵?一打居然要35克鲁泽,以前绝不会超过25克鲁泽的。”
  “老太太啊,”老板说道,“您晓得吗,最近要喂这些母鸡得花不少钱。”
  奶奶说:“骗人!母鸡又不信奉什么主义。它们不会因为改朝换代,变成共和国了,就吃得比以前多。”
  爸爸也是家中的经济学家,就试着跟奶奶解释价格变动的道理:“妈妈,您要了解,因为战争和通货膨胀的关系,钱币的价值已经变了。”
  她反驳道:“儿啊,你怎么这么说?虽然我只是个笨老太婆,却知道得很清楚,你们这些经济学家把钱当做是价值的标准。你不妨告诉我,我已经变成‘1米8高’,因为原来的量尺单位变了,而身长‘1米8’的我,还是一个矮冬瓜。”
  由于奶奶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爸爸只好放弃说服她的计划。但是,他还是和我们一样喜爱奶奶,而且尽力帮她。至少,他可以帮她简化那复杂的计算公式——先乘以25万,再乘以3,再乘以2,以换算回1892年的蛋价。他还做了一张换算表,呈递给奶奶。
  “儿啊,你真好。不过,这么做也没有多大帮助,除非这张表能指出我要买的东西,在过去值多少钱。”
  “妈妈,您自己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您常常指着那些鸡蛋啦、莴苣啦,还有香菜,说过去值几个古登。”
  “我虽只是个笨老太婆,”奶奶答道,“不过,脑子还是应该装比较重要的东西,而不是一些芝麻小事,天晓得30年前的香菜多少钱?那时候,我不常上街买东西,那些事都是管家和厨子打点的。”
  “但是,”爸爸面红耳赤地说,“您不是口口声声地跟小贩说,当年的价钱是多少?”
  “儿啊,我当然得这么说啦,不然一定会被骗。”
若是谈到去政府机关办事,或是有关政治的事,奶奶的手腕不是高明得令人佩服,就是令人啼笑皆非。
  在1918年以前,没有人持有护照,更没听过所谓的签证。原本通行无阻的世界,突然间变得没有护照和签证就寸步难行,特别是要从旧奥匈帝国到另一个国家,可是大大地不易。在帝国分裂后的几年间,新成立的民族国家特别制定出严格的出入境法来刁难来自邻近国家的旅客。申请护照,光是排队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而且每每因为文件不对,或是不知道要准备何种文件而跑好几趟;同样地,办签证时,又要排几个小时,并来来回回地跑。当然,这一切都得亲自办理,随行家人也要一同前往。到了边境的检查站,大家也必须再排队,一等就是几小时,而且不管刮风下雨,一律在外头等待;到了海关,又得重复一遍这样的步骤。因此,在1919年的夏天,奶奶宣布要到匈牙利的布达佩斯去探访前一年嫁到那儿的大姑姑时,大伙儿无不大力劝阻,希望她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然而,奶奶一旦下定决心,没有人能让她回心转意。
  当时,爸爸是奥地利经济部的高级官员。奶奶没有告知他,直接到经济部去找那儿的信差,要他办好了。过世的爷爷是英国臣民,不用问,大家都知道,他已过世20年了,但是她还是取得了一本英国护照。奶奶在维也纳住了一辈子,因此也拿到奥地利护照。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到布拉格出差,就在那儿买了栋公寓,当然,他去世后,房子也卖了,不过这一点却不必向当局报告备案,因此奶奶又取得捷克护照。然后,她又写信给布达佩斯的大姑姑,要她帮她申请一本匈牙利护照。之后,又如法炮制,取得了四本护照所需的签证。
  爸爸知道此事后,暴跳如雷,大声吼道:“部里的信差是公仆,岂能私用?”
  “当然。”奶奶说,“我知道这点,不过,我不也是国家的一分子?”
  而且,我因为将陪奶奶出国,也取得了所有的护照和签证。于是爸爸问:“为什么您一定要彼得陪您去呢?”
  “你不是很清楚吗?”奶奶说,“只有我在一旁他才会练琴。这孩子天分不高,少了两个星期的练习,影响可是很大的哟。”
  我们到了边境时,警察命令大家把所有的行李拿着下车。直到最后一个人通过月台末端的检查站时,奶奶才从座位起身,一手拿着黑雨伞和购物袋,一手牵着我,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检查护照的办公室。等我们走到那儿,差点就关门了,而且服务牌已经取下。
  办事员对我们咆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
  “你那时不是忙得很,”奶奶说,“因此叫大家排队办理吗?”接着,啪的一声,她把四本护照丢在桌上。
  那人吃了一惊,说道:“没有人能拿到四本护照的。”
  “你怎么这么说呢?难道我不是‘人’吗?”
  这个办事员被奶奶打败了,他柔顺地说:“但是,我只能盖一个章。”
  奶奶又发火了:“你是个受过教育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官员呢,而我只是个笨老太婆。你何不帮我挑一本,让我在兑换匈牙利货币时,得到较佳的汇率?”
他盖好章,奶奶就把所有的护照收好,放在购物袋里,对他说:“你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帮我提行李,带我们过海关吧,这么重,我自己实在提不动,”又朝我点点头,“我还得照顾这个小男孩呢。我每天都要盯着他,要他好好练琴。”这个原本目空一切、傲慢的办事员只好乖乖照做。
  1920年秋,奥地利的基督教社会党执政,社会民主党成为反对党。两党互相倾轧,组织武装,准备进行内战。20年代似乎特别漫长,奥地利慢慢地被掷入内战之中。奥地利社会主义者以雷霆万钧之势,拿下了最大城市维也纳,天主教的保守势力也不甘示弱,攻下了其他地区。两方互不相让,而且拥兵自重,争相从国外购买武器,等待最后摊牌的一刻。到了1927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颇有一触即发之势。大家都在想,经过了漫长的等待,谈判结果宣布后,不满的一方一定会抗议,利用示威游行发动攻击。问题是——谁是打输官司的那一方?在最高法院做出判决的那一天,大家纷纷躲避,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奶奶例外,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在街上散步。在她的公寓一两条街外有所大学,她那天从那儿走过时,注意到学校那平坦的屋顶和往常不同。当时暑假刚过了一半,学校的门都锁着,然而奶奶还是知道如何找到后门,从那儿的楼梯爬上去。她就这样一路拖着大雨伞和购物袋走了六七层阶梯爬到顶楼。乖乖,上面聚集了一整营身穿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正瞄准下方的国会广场。(这种防备并非虚张声势。几个小时后,果然发生暴动,暴民焚毁法院,并向国会大厦攻击,之后一个星期,维也纳皆陷入枪林弹雨中。)当时,奶奶直接去找司令官,跟他说:“叫这些带着枪的白痴滚蛋吧。他们难道不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
  我最后见到奶奶时,已是30年代初期。有一天,我带奶奶搭电车,准备一起回家过圣诞时,在车上碰到一个高大的、脸上有青春痘的年轻人,他的西服翻领上有着偌大的纳粹标志。奶奶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他,用伞尖戳那年轻人胸前的肋骨说道:“不管你的政治立场是什么,也许我有些观念还和你们一样呢。嗯,你看起来像是有教养的青年……不过,你难道不知道,”她指着他衣领上的纳粹标志,“这东西会让某些人无法忍受?说别人信仰的不是,是无礼的行为,笑别人脸上的青春痘,更是粗鲁的做法。你不想被别人唤做‘麻脸小子’吧?”奶奶此举,让我紧张得窒息,那时,纳粹标志岂可让人取笑?在街上公然佩戴纳粹标志的年轻人都可以把老太婆的牙齿踢落,而没有一丝悔意。这小子却乖乖地把那纳粹标志取下来,放在口袋里。过几站,他在下车前,向奶奶脱帽致敬。
  家人听说奶奶这么大胆,都露出惊惶的神色。继而想到她的天真、无知和愚蠢,不禁捧腹大笑。
  “纳粹不就是一种青春痘吗?哈!哈!哈!”奶奶的侄女婿罗伯特说道,他就是当时命令军队进驻大学屋顶的国防部次长。当初他听到奶奶到那儿“以一介愚妇之言,干预法律秩序”时,可是大大地不乐。
  “哈!哈!哈!”父亲也笑了,他曾努力把纳粹党赶出奥地利,却徒劳无功,“看来我们得让奶奶无时无刻坐电车满街跑。”
 “哈!哈!哈!”奶奶另一个侄女婿亦大笑。他太太过世后,他又再娶,并开了家铁厂,因铸造纳粹标志发了一笔财,因此大家都怀疑他同情纳粹。这时他也笑着说:“奶奶简直以为政治和淑女训练课程是一样的东西!哈哈!”
  我也和大家一样笑得一塌糊涂,但是,同时也开始注意到,大家都把奶奶当做家族里的傻瓜。她虽愚不可及,在各国边境关卡重重的战后,她却通行无阻;杂货店老板也给她比较便宜的价格;而她也可以轻易叫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乖乖地取下纳粹标志。古拉丁文有句话说:即使是神,和傻子交手也是白费工夫。我仔细一想,这一切都还得归功于她的傻气。我曾和纳粹分子激辩过好几年,以事实、统计数字举证,晓之以理,却完全起不了作用。然而奶奶以“贻笑大方”为由,就可让人服服帖帖的。我当然知道,那小子在远离奶奶视线之外时,一定会马上把那纳粹标志别上衣襟,但还是一度觉得羞耻。
  当然,奶奶不是“聪明过人”的知识分子,而是头脑简单、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她很少看书,要有时间看,多半是浪漫的幻想小说,而非什么“正经书”。她的反应很快,却谈不上精明。我最后慢慢了解到,她或许是大智若愚,不是世故、厉害,更算不上聪颖。当然,奶奶是很好笑——不过,说不定奶奶才是对的。
  赞同或是反对20世纪的一些事物,都和奶奶无关,正如她的说法,这些不是一个“笨老太婆”可以理解的。然而,她却有先见之明,她懂得:如果身处一个身份证明比人本身来得重要的时代,证明文件是越多越好,而且在货币受到政府的控制之下,所持的身份证明文件会影响到汇率。此外,官僚一旦掌权,“公仆”反成了公家的主人。奶奶直觉以为,这些人若不能真正地为小老百姓服务的话,就不算是“公家机关”。而那有关枪杆子的对话,无疑地,如她所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伤了人怎么办?
  通货膨胀会计:(inflation accounting)一种试图不按成本,而按当时价值估计资产,将通货膨胀影响计入的会计制度,用零售物价指数为基础,调整资产负债表的每一个数字,或将实物资产按重置成本估价,或者将经营损益与持有利润分开。
  指数(indexation):指西方国家在通货膨胀严重的情况下,按反映通货膨胀率的某项指数来调整工资、价格、利息、租金等办法。
  定值美元(constant dollars):或称不变美元,用以消除货币贬值影响的估值方式。我们觉得很好笑,奶奶居然不了解货币与通货膨胀的关系。其实,即使是经济学家,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这回事。尽管奶奶当时使用的那种稳定的货币已成历史,我们把这种观念拿来一想,就不觉得好笑了。证管会对企业界开的那一帖“通货膨胀会计”,正和奶奶那一套土法炼钢的换算方式不谋而合——我们的薪金、退休金、税金等不是皆以“指数”来表示吗?年度收入与支出等不是用“定值美元”来计算吗?奶奶已意识到20世纪的基本问题:如果钱还是钱,一定要是价值的标准,若这个标准由政府任意操控,钱就没有价值了。在1892年一打蛋要多少克鲁泽并不是价值的标准,不过总比毫无标准来得好。
对奶奶而言,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地位,这个议题也不是她这个“笨老太婆”可以理解的。她知道的是,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最好心理有所准备。身处于一个对女性不同情的社会,女人所能做的也只是换上干净的内衣裤。男人所汲汲追求的,她却不以为意。妈妈告诉我,以前爷爷一开始在饭桌上大谈经济或政治时,奶奶就说:“股票交易?如果你们这些男人要把股票交易搬上餐桌的话,最好还是趁我不在的时候。”然后起身离去。但奶奶也接受这世界还是要有男人的概念,只好继续忍受,即使他们不断拈花惹草,跟别的女人挤眉弄眼。还有呢,不在一旁盯着,就不练琴(我实在怀疑,奶奶把钢琴看得比性、婚姻和情妇的问题来得重要)。奶奶知道世上有许多规则是男人制定的,不过像她这么一个“笨老太婆”还是有一点呼风唤雨的力量。
  奶奶那许许多多聪明的侄子、侄女、女婿以及孙子辈,还有那些店老板,认为她之所以傻得可爱,就在于对基本价值深信不疑,而且力行不懈。奶奶也试着把这些观念注入20世纪,至少在自己的周围发挥影响力。
  就婚姻大事而言,岂能马虎?然而,若是日后情海生变,各分东西,奶奶也不会太惊讶的。不过结婚典礼当天,众人皆应以最郑重、庄严的态度为新人庆贺,即使在现代社会受到不少束缚——如奶奶说的:“就打电报而言,务求精简……”不过,在寥寥数字的祝词之前,还是应该好好地解释一番。
  在机器时代的早期,也就是欧洲中世纪时期,城市工匠成为优势阶级,称为市民阶级。欧洲特有的城市,还有哥特式风格与文艺复兴时代,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佛兰德:欧洲西部一地区,濒临北海,包括比利时东部、西法兰德省和法国北部、荷兰西南部的部分地区。近来所谓的“中产阶级”一词,特别是其在现代英语中的含义,并不能用在奶奶身上。她应该属于更早的“市民阶级的时代”,也就是在工商业勃发、股票交易大兴以前的时代。奶奶的祖先大概是从欧洲西部的佛兰德或荷兰来的,多以染丝、纺织以及贩卖丝织品为业,17世纪定居于苏格兰纺织大城佩斯利,就在格拉斯哥的附近。最后,至1750年许,他们被招募到维也纳来,到新的奥匈帝国丝织品中心工作。他们技艺娴熟,而且也是负责任的公会分子。他们的世界很小,但是自成一格、团结一致,而且敬业、自重,虽无财富可言,但都懂得中庸和节制。
  “我只是个笨老太婆。”这句话正呼应那个时代工匠的自我限制——他们不羡慕这个世界的伟人,也不梦想成为上流阶级的人物,只希望做自己,并做好自己的本行。在这样一个时代,工作和工作者皆受到相当的尊重。
  今天,那可怜的妓女出卖肉体,图的只是一口饭,实在令人同情,我们还是该待之以礼;但是那个利用躯体来换取演出角色和公众注目的小明星咪咪,虽然成功了,却毫无“光彩”可言,只是丢人现眼而已。
而不尊重自己的工作、敷衍马虎的女服务生,只会为自己带来不快乐。她之所以应该好好学习礼仪,不单是为了顾客,更是为了自己好。
  不管奶奶对于纳粹标志的态度是多么令人忍俊不禁,其中还是蕴涵着智慧。如果不尊重个人,无视他人的信仰、决心以及情感,就是步向毒气室的第一步。
  总而言之,这个看似见地狭隘、滑稽的女人知道,所谓的社区并非收入、工作阶级和医疗资源的分配,而应以关心别人作为出发点:好比记得奥尔加小姐是如何看重侄儿,得知他通过考试得到学位时,喜悦之情不下于这个年老干瘪的老处女;好比千里迢迢地跑到郊外去听那“小葆拉”呻吟,她不过是已故仆人的亲人;又好比拖着酸痛的关节在五层楼梯上爬上爬下,就是要拿咳嗽药给一个老妓女,她因为在附近的街角拉客,多年下来,也成“老邻居”了。
  然而,这种市民阶级的世界和社区组织也有缺点,既狭小,又短视近利,简直令人窒息,而且淹没在流言中,有着一股臭水沟的味道,不但不重思考,排他性强,而且充满了剥削与贪婪。在这种环境之下,女人注定会受苦。又好比奶奶为公寓所做的争斗,为了这种小事居然到了与人势不两立的地步。然而,这个世界也有它的价值,像是尊重工作以及技艺,对人关心,注重社区组织的构成价值——这些都是20世纪欠缺而且需要的。没有这些价值就没有“中产阶级”或是“社会主义者”,而成了“游手好闲的流氓无产者”,好比那个佩戴纳粹标志的小子。
  那么,“没有把手的杯子”和“没有杯子的把手”又怎么说呢?这和20世纪又有何关联?又能告诉我们什么?说实在的,我也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1955年左右,终于恍然大悟:奶奶真是先知先觉!她那原始而简单的方式,简直是第一个电脑程序。奶奶把厨房碗柜里的东西“不需要的”和“不能用的”都区分出来,实在是一种“完全信息系统”。
  奶奶死时,也和生前一样,留下了一则“奶奶趣谈”。
  有一天,风狂雨急,她仍和平常一样风雨无阻地到处溜达,走着走着,竟走上了车道。司机看到她,想绕过去,但还是让她摔了个跤。于是,这司机连忙下车搀扶。奶奶虽毫发无伤,不过却吓坏了。
  司机说:“老太太,我送您到医院去一趟,好吗?还是让医师检查一下,比较妥当。”
  “年轻人,你对我这个笨老太婆实在太好了,”奶奶答道,“还是麻烦你叫辆救护车来好了。车上多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可能会损及你的名誉——人言可畏啊。”10分钟后,救护车抵达时,奶奶已因严重的心肌梗塞而死亡。
  弟弟知道我和奶奶很亲,因此打电话告诉我。他以哀伤的语调说道:“我有一个非常令人难过的消息要告诉你……奶奶今天一早过世了。”但是,他一开始描述奶奶死亡前的故事,音调就有点改变,最后终于笑了出来:“想想看吧。只有我们的宝贝奶奶会这么说,高龄七十几岁的她,居然还担心和一个年轻人同车会给他带来‘绯闻’的困扰!”
  我也笑了。不过,我倒想到一件事:一个75岁的老太婆自然不会损及这个年轻人的名誉,但要是一个陌生老太太在他车内死去的话,他要如何向世人解释?”
德鲁克为我们用白描的手法介绍了一位普通、貌似傻瓜似的“笨老太婆”,竟是那么的可爱,那么地自我,那么的善良和大智若愚。我自然地从她想到了骑青牛出关的老子。他也是那么自我、自在地消失到大漠流沙中。留给我们的,竟是永远让人猜想的背影和世代诠释不明的五千言。
我之所以大篇幅地引述德鲁克老奶奶的趣事,也就是希望把对老子的了解,放到一个普通平实的生活层面去,而不是象某些学者学派那样,让其玄之又玄。

                          2011年12月21日星期三于富力湾
« 最后编辑时间: 2011-12-21 21:44:48 作者 水木罗汉 »

水木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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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老子》乱弹琴(序)
« 回复 #2 于: 2011-12-22 02:36:48 »
 三   大道至简
从文宣部门闹嚷着要恢复国学,《老子》一书也从冷门登上热门畅销书以来,我一直是个旁观者,后来我在大学给学生上《大学语文》时也讲了《老子》,发现他们就连知识的接受都还大成问题时,,我就更不愿在人前轻言《老子》,在我的家里有关于《老子》一书的几个版本,但我也许是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也许是我的记忆力差,更或许是我常常主张得意忘言,总之,我对原文不能熟记,更不能背诵,当挚友要我为其讲解《老子》时,我就只好到三亚明珠广场颇有规模的书店去买了一本。我手里这本《老子》是由万卷出版公司在2009年3月第二板,2010年第九次印刷,自称是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知名主讲人毛佩琦教授作序并特别推荐,其累计销量已经突破800万册的版本。仔细一翻,才发现排字错误之多。在一页之内就有四、五处。所配图文及其解说也多风马牛不相及。本想冷眼旁观的我,岂能继续旁观。看到书市上各种版本对老子《道德经》书名的题解,我真会象德鲁克奶奶对戴纳粹标志的青年那样,从内心呐喊:大学者们,你们不要再故弄玄虚了!老子不是这样的!反过来,我又会想,我对《老子》五千言的解说,有可能也会被很多专家、学者嗤为狂人妄议,为避免遭到炮轰、围剿,我先将自己的解读定名为:《老子》乱弹琴。
                              2011年12月22日星期四凌晨2点25分
« 最后编辑时间: 2012-02-24 15:55:06 作者 水木罗汉 »